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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那一切都「理所當然」的年代    

~照片中的花朵是兒女共同策劃執行來讓老媽驚喜的禮物之一~

 

敬,那一切都「理所當然」的年代

 

那天清晨的八連環震,開啟了我人生的第五十個年頭,雖然其實只感受到第一次的地牛翻身,不過也足以讓人回憶到九二一的那種連夜驚恐:生命,竟然是如此脆弱!

 

年少輕狂的時候,根本從不認為自己哪天將會老去,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就算我死在路邊沒有人理,那也是命該如此,我才不會抱怨!當時正在和人爭辯要不要結婚生子的問題,對方強調這樣老了才有人養,我自然不能同意這種利益輸送的想法,只問了他一句:養兒若是為了防老,算什麼「親情」?!

 

看來,兒子的一身反骨,只不過是青出於藍。

 

每次接近生日,母親都會打電話來祝福,說她怕忘記,所以寧可提早,至少心意到了就好。尚未為人母親之前,覺得這是一種溫情;生了小孩之後,則會感到一陣歉意:自己總是忙東忙西,略過了走入家門的那段路,而且沒有大禹的正當理由;隨即,又被俗務拖著走,等到隔年的電話祝福,才會再次複習那種愧疚。女兒則會問我:你想要什麼禮物?她的貼心,我當然懂,但嘴上總是回答: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你又買不起,還不如平常多做家事!然後看著她噘著小嘴,氣呼呼的樣子,再逗逗她、鬧鬧她、哄哄她,這就是我對自己生日的祝福儀式。那天,她在我抽屜翻到小時用鉛筆畫給我的「按摩卷」,一方面笑自己好幼稚,一方面問我怎麼都沒有兌換,還強調它們沒有期限,我說:是沒有兌現的日期吧!這次,她沒有上鉤,不再作勢打我,讓我很不習慣:女兒,快要高中畢業了!

 

去年,高中同學透過各種方式:榜單、校友、臉書,甚至是戶政事務所,幾乎找到了所有失散多年的朋友。三十年的歲月,彷彿未曾讓人遺忘青春,相聚時,大家都興高采烈,翻箱倒篋地掏出了久遠的熱情,而我也在他人的回想中發現了連我都不記得的自己。「妳那時候午餐都會分給我吃啊!」(有嗎?我記得我常常一大早就很餓,還拿便當裡的冷菜冷飯當早餐配料……)「我們都好謝謝妳,讓我們音樂課可以過關!」(啥?)「那個XX音樂老師要求很高,考得很難,我們都不會;妳那時候當學藝,音樂小考的時候就到黑板上抄聯絡簿,順便把答案寫進去,還打手勢要我們照抄!」(真的?難怪現在學生怎麼搞鬼,我都很清楚……)「妳很會彈鋼琴,我們都以為妳會去考音樂系;妳英文也很厲害,導師對妳很偏心,我們這種英文不好的,她對我們都不理不睬,甚至還會歧視。」(童鞋你甘哉,我唯一能夠贏人的就是音樂和英文,但我身在理組、理化卻爛到爆,所以那時其實常因成績不好而心情低落啊……)話說回來,怎麼沒有人記得我在聯考前那個月,每天放一把玉蘭花在講桌上,想要舒緩大家的心情呢?到後來原來這件事情為的是自己!

 

說實在,如果不是當年的高中導師和教官,今天我可能不會想要進入教職。我們那位導師,可說是戒嚴時代的奇葩,尤其在清一色學生頭、短裙裝的校園中,特別突出。如果她今天要穿紅色,那就從頭到腳都是紅色,包括眼影、口紅、衣裝、鞋子;如果哪天換成綠色,也是從頭到腳。基本上我很聽覺型,卻還能記得這種視覺效果,就知道那有多麼突出。此外,印象當中,她講英文比講國語還標準,對我們的要求不只背誦整篇課文內容,還要個個品學兼優。幸好我英文還算不錯,所以就很受重視,連我上課用英文寫信給朋友也沒被抓包,只要點到時能答得出問題就好;但是英文不好的人就苦了,我又不能像音樂課那樣直接報上答案,難怪同學會覺得不平。當然,我也不是都沒出狀況,這就不在話下。在我畢業廿五年之後,有一天在路上遇見了她,居然是導師先認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可見我當年有多麼令人(頭痛得)印象深刻啊![奇怪,我的大學教授也是在我畢業廿五年之後第一次返校時,先認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小學老師更是在我畢業廿年之後,還記得我當年的事蹟」……

 

回頭來說教官(撇開那些政治問題吧),那時有一位教官和我同姓,當我因為某些不登大雅之堂(家務事,不便多說)的事情而被「召喚」到教官室時,她知道我愛看金庸,就鼓勵我不要放棄,約好如果能上公立大學,就給我五百元買金庸來看(這教官還真異類)。三十年前的五百元,差不多是現在小康家庭孩子五千元吧!放榜時,我考上台大放牛班(我大一真的有去放牛喔),她真的拿了五百元給我,那種驚喜不言而喻。雖然長大後一直惦念著要再當面謝謝她,卻從未實現(總是這樣沒有回到母校的動力,小學、中學、大學,都是,直到最近……);這次聚會沒有見到她,總覺得悵然。畢竟,他們是少數幾位能讓我這種在框架中想辦法呼吸的孩子,享受到陽光溫暖的人。看著臉書上的小綠人畢業三十年回顧照與聚會照,曾經不願回顧的記憶,就這麼一一打開;如今的我,能否放下當年對於自己「無法達到標準」的責難(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而擁抱那位外表堅強而內心惶恐的小女孩,一起走向不確定還有多久的下半場人生?

 

雖然,比起女兒現在所面對的學測、指考,我們當年的環境實在單純的多,「只要」達到統一標準就可以受人稱讚,但是,對於想要飛揚的青春來說,任何的標準幾乎就等於禁錮,尤其在那個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年代,那些標準總是一成不變:教科書只有國編版、全國只有一個政黨、媒體只有一種口號、大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考卷一個題目一個答案,我可以拿姐姐的國語課本來用、去年的考古試題來猜,反正老師的重點差不多就是那些。而我們就是那群被「嚇」大的孩子,離一百分差幾分打幾下,有人不乖就全班罰半蹲還要扛著椅子,如此下來,連去質問這些標準制定、懲罰方式是從何而來的勇氣都從小被磨得殘破不堪。這麼說來,我真的蠻敬佩小學的那位「潛能班」同學,儘管小時候覺得他很麻煩,但其實真正麻煩的人不是他。那是小三小四的事情,老師硬把他安排在我旁邊,害我非得與那位帥班長中間空一行,而且考試的時候要我把答案給他抄,這個我沒意見,問題是他不肯照抄,寧可交白卷,就害我被老師懷疑,是我不給他看。真是冤枉啊!那時侯不懂,只認為都是他引起的,就想盡辦法欺負他,現在想起來,唉,汗顏!

 

女兒曾經和我辯論關於亂倫和性侵、性騷的事件,因為我說這幾年提倡性別平等,相關的案子卻越來越多,她說:「那些統計數字哪裡來的?說不定以前的父權時代更多,只是那時都不敢講,就算講出來也會被消音」。的確,誰都無法確定,現在的多,也許只是敢講出來的人比較多了,我就認識不少深藏痛苦記憶而正努力存活的辛苦女人和男人啊~~如果,每個孩子都能在「正常」的環境中長大,每個人都能以「正當」的方式做好自己,是否就天下太平了呢?理想國的境界,靠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總之就是沒有女人的存在)就能達到了嗎?許多人會說,現在很少人會「尊師重道」,因為老師比不上3C產品的吸引,孩子也早在手機電腦裡學到許多老師根本不懂的知識,還要老師做什麼?我的想法是,就算現代老師再也不是在知識上「傳道、授業、解惑」的人,卻更應該成為孩子在人生中傳愛、授法、解憂」的人,因為許多家庭功能不全的孩子(包括那些富貴人家的媽寶、爸寶、傭寶),依然需要教師引導他們看見生命自然的熱愛、發現解決問題的方法,以及學習處理情緒的困擾。這些,任何一個3C產品都無法達成。 

 

當天下午,教了兩年的孩子經過教室,神秘地問我:「老師,你知道我教師節敬師卡寫給誰嗎?」我搖搖頭,心想這些孩子老愛考我腦筋急轉彎,乾脆先不回答比較安全。旁邊的同學笑著說:「是你啊!」那倪……「是喔,那謝謝囉!」表面故作鎮定的我,心中則是想著:我,有特別對他做過什麼嗎?值得他看重我這個一週兩節的科任老師(而且今年不是我教)?在這批低年級的孩子中,有一位連續兩年敬師卡都寫給我,也就是剛入小學沒多久以及剛上小二沒多久,讓我印象深刻。他第一年的卡片是這樣寫的:ㄧㄣ    ㄨㄣˇ    ㄌㄠˇ    ㄕ    ㄨㄛˇ  ㄞˋ  ㄋㄧㄣˊ!第二年則是用國字,內容還是:我愛您!不過,我還是想不起來有特別對他做過什麼。教了兩年的畢業生(剛考上高中的這一屆),常會趁母校辦活動時回來看看,順便到我的教室「野放」,因為他們知道我很有「『肚』量」,可以和他們漫天亂談。曾經有一位同學找不到我,留了一張卡片說她好想我且下次一定要見到我,雖然我記得她,心中還是同樣的疑問:我有特別對她做過什麼,值得讓她這麼想念嗎?會不會是,我將對於小學同學的愧疚,補償給需要呼吸的孩子?會不會是,我將對於自己成長的經驗,轉化成提供空氣的能量?

 

還記得我剛入教職就接小六,那時一個班將近四十位,又是全國第一年在小學開始教英文,許多孩子連ABC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帶著他們認讀加唱謠,漸漸地教室有了笑聲,我還每班都帶動跳英文版的「頭兒肩膀膝腳趾」,接近青春期的孩子從一動也不動,到全班一起嗨。隔年教的是小四,有個孩子說:「我哥哥說他是因為妳所以沒有放棄英文!」這句話,不曉得給我多少動力!剛回台北教書的第一年,學校對面的飲料店有個看來像是高職的女生看到我就喊:「老師,妳還記不記得我?」心想,才來教書,怎麼有人認得我?「我想不起來妳的名字,但我知道妳是我的英文老師!」原來,是宜蘭畢業來台工讀的孩子,長得這麼大了,女大十八變,真的認不出來。她跟我說,雖然現在英文沒有多好,但至少不會討厭、不會害怕。在我們閒話家常之中,我想到,其實我以前在社交場合向來害怕和小孩相處,每次發現有誰抱著小孩就先躲開,因為我不知道要和小孩說些什麼,看到那些婆婆媽媽都能和小孩嘻嘻笑笑,就覺得那絕非我的長處。現在,我之所以能和小孩整天玩樂,全都拜自己的兒女所賜。也許,孩子在我身上,看到了別人的孩子;又或許,我在孩子身上,找到了內在的孩子。而同樣是掙扎向上的孩子和孩子,自然會相吸、相惜吧!

 

以前那個每件事情都該如何如何、就會如何如何的年代,已然逝去;現在的多元、多方、多變、多頭,不知是好是壞,總之已經不同。外在環境的成敗與否,依舊無法蓋棺論定;即使仍然找不到想要答謝、想要道歉的人,還是可以照顧好眼前的自己、需要的孩子而無所遺憾,重要的是當時曾經努力探索、盡力存活。走過了那時的悲歡苦樂,就別再計較是對是錯,讓我在這重要的日子,敬它一杯吧!

 

~後記:除了那束花之外,女兒真的做了一堆家事,等我復健回家時獻上她最得意的禮物;兒子則是用他最拿手的麥塊(My Craft)搭建了 I LOVE YOU 以及 THANK YOU 的字樣,這些都讓老媽笑得合不攏嘴。殊不知,兒女的笑容,不僅是我最大的幸福,還是我「防老」的妙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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