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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是單身的時候,不論同性或異性朋友都說我是個溫和而從不發脾氣的人,雖然有時會瘋瘋癲癲地鬧個一番,但總常有人找我抒發心事,把我當作情緒的垃圾桶。我也很樂於擔任傾聽者的角色,甚至還在工作之餘接受密集受訓後,當了大學心理輔導中心的諮商老師,這是因為我的諮商督導非常欣賞我這方面的天份,而為我這位半路出家的新人擔任推薦者。

 

曾幾何時,在業力洪流中翻滾的我,變成了心急氣燥、要求嚴格的媽媽,只要孩子一不小心就會被這個怒氣沖沖的歐巴桑罵到臭頭,完全違背了兒時的三大願望:不結婚、不生子、不罵人。當時會有這樣的願望,就是因為每次在靠近家中後院天井的房間寫功課時,都會聽到許多鄰居傳來的大人互罵和小孩挨罵與哭鬧聲,心裡為那些小孩打抱不平,卻也無可著力。再加上自己從小頑皮,做錯了還不肯承認,因此挨罵、罰跪、耳光都是常有的事。於是心裡暗自決定,我才不要結婚生子、還以惡劣的婚姻關係和錯誤的教養方式來虐待小孩。

 

然而事與願違,當了媽媽的我,卻對自己無力招架的孩子們發洩隱藏於內心的火爆,從小不敢發怒而吞入情緒的我,成了讓他們擔驚受怕的母老虎。在我警覺到自己惡性的反應模式時,我的老大早已是受害者。我還記得那個晚上,三歲多的她平常是那麼笑臉迎人的小可愛,此時卻不斷哭鬧,我怎麼哄、怎麼抱都沒有用,三更半夜又極需睡眠的我,氣急敗壞地把她放在床邊,對著她大叫:「不,有事情用講的!」然後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已經鑄下大錯——對著她的耳朵喊叫,會讓她聽力受損——我這才回神過來,發現她高燒不退,最後緊急就醫,原來是急性肺炎!在我陪她住院五天的春假期間,書商寄來了我的第一本譯作《轉化心境》,我很慚愧地和我隔壁床的小孩家長分享,裡面談的是著名的「修心八頌」。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還是個不滿女性歧視而年輕氣盛的職業婦女,雖然已接觸佛法十二年,但總以為只要靠著自己的意志力,就能克服所有的困難——即使蠟燭兩頭燒,我也要排除萬難,翻譯我喜歡的佛法書籍。儘管所有的上師都建議我要「更有耐心」,我還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可以安靜聆聽、微笑待人的醫學院學生,沉浸在過往意氣風發的光輝燦爛中。從沒想到,真正的挑戰是在內心,那個我從不敢正視、永遠以繁忙事務堆疊其上、任它污泥累積而不清掃的空間。我以理性的頭腦暫時避開了所有負面的情緒,這是我習得的生存方式,也是追求功利效率的現代社會所重視的態度;然而對待沒有什麼語言能力的幼兒,講什麼道理呢?談什麼理智呢?我終於知道,師父為何要我更有耐心——這絕對不是帶著強迫性的意志力可以達成的,而是這本書所提到的「停下來以便瞭解」的專注力——我雖然聽過這方法,卻從未讓它融入生活。

 

從那次事件到今,六年過去了,同樣的模式依然故我,唯一的進步是我會在先生輕聲提醒之下,緩下了大罵的腳步,然後轉身到客廳自己生悶氣去,直到情緒消褪。其實捫心自問,孩子們根本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錯事,我卻怎麼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嘴巴,甚至有時會把對自己和外界的種種不滿轉而出氣在小孩身上。我還要女兒記得提醒我:「媽媽,我才幾歲!」因為我常由於她的伶牙俐齒,忘記了她的實際年齡,而以超乎所能的程度來要求她做事的速度、準確度和自主性。至於小兒子,則是個超級頑固、從不願意馬上聽從的「大王」〈他喜歡如此自稱〉,總算因為我罵他也沒用,所以比較少挨罵,換成是數「一、二、三」,然而還是板著面孔的晚娘。

 

喔,我還有千百個理由可以自我辯護,例如我每天上班都要面對平均一百五十個小孩,上那一節四十分鐘的小學英文課,不是要應付程度高的孩子吵著要像才藝班那樣玩遊戲、並藉此批評或取笑同學,就是要處理現今孩子常見的言語和肢體暴力現象——只是輕輕地擦撞就打人、小小地碰觸就罵人。再加上我們一週只有兩節,孩子們根本不在意科任老師,況且從今年起連罰寫、罰站都算體罰而會觸法,我們還能用什麼方法來管教整個活蹦亂跳的班級呢?對於無心學習英文的孩子來說,則除了發呆之外也只能搗蛋——儘管我在情理上可以了解,卻不能容許他們破壞秩序,否則,其他的孩子都可能群起學之。因此雖然我盡量不將學生「標籤化」,但仍免不了要以機械式的反應來對他們「不合群」的行為大呼小叫,因此一天下來,我的狀態只能用「筋疲力竭」來形容。至於淺睡的問題,也造成我每天睡眠不足,更別說是下班後了。因此,女兒早就學會,看到媽媽累的樣子,就別去吵她、還要小心謹慎別出錯,因為我曾多次提醒她:「媽媽累了就容易發脾氣」。

 

然而,一切就要這麼過嗎?在這種「軍事訓練」之下,孩子就能獨立、抗壓、不會是「草莓族」的一份子嗎?這麼多年的佛法學習,難道不能幫助我這個難過不已卻短期難以改善的「噴火龍」嗎?前年十月,老以為什麼都難不倒的我,碰上了輕微的車禍,雖然沒有外傷、也可以走動,卻在家中全身發熱地躺了兩天;在昏沉中,女兒窩心地為我拿這拿那、做這做那,一點兒都沒計較這個老媽的壞脾氣。去年三月,女兒坐校車也出了車禍,整台廂型車被急行的轎車撞得翻覆,她在驚恐中從碎玻璃堆裡爬出,卻對著肇事的對方司機說:「沒關係,我是學佛的,我會原諒你!」當我趕到醫院急診室從其他在場的家長那兒聽到這句話時,我傻住了,因為我忽然想到,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沒關係,你還是個小孩,我會原諒你!」而其實,我根本還沒學會原諒自己和別人!

 

從那次開始,我三年來每天睡前號稱靜坐的短暫時刻,從原本趕緊胡亂坐下接著五分鐘之後躺下睡覺——像是例行公事那般公式化,逐漸加上觀無常、思慈愛,並在結束後看看睡在一旁的女兒,抱抱她,撫著她的嫩髮,輕輕在她耳邊說:「媽媽愛你喔!」有時再加上一句:「是媽媽脾氣不好該要改進,不是你的錯喔!」或是,「謝謝你當我的女兒,雖然媽媽常說你這個那個,但其實以你的年紀能做到這樣已經很棒了,小孩子本來就還在學,我不應該用大人的標準來說你。」接著女兒就會在半醒半睡之間帶著笑意入睡。這是我想到可以補償她多年緊張心情的唯一方式。或許未來我還會想到更多,不過至少讓我先從這個開始練習,而這是我在學佛後,佛從心中、眼前而飛到天邊之外更遠地方後,終於把佛法從哲學義理轉為實際行動的第一步。

 

幾個月之後,出版社問我是否有興趣翻譯 Buddhistm for Mothers (暫譯:給媽媽的佛法) 這本書時,我想到的第一推薦人選是我先生。說實在,他才是我家中的「慈母」,很少聽他發什麼火,說話也是溫文儒雅;兒子更是「柿子挑軟的」什麼事情都找他,從嬰兒時期半夜啼哭一定要爸爸抱著才肯停下,到現在每天黏著爸爸看能否多賺些床邊故事;女兒也曉得,只要爸爸一開口,就能幫她媽媽脫離那動輒得咎的刺猬狀態;而我從他身上看到的柔性教養方式,也讓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有了進步的依據。因此儘管原本希望由女性翻譯,這本書成了我先生的第二本譯作。他平易近人的生花妙筆和自身豐富的育兒經驗,使得這本書的中文版有了更多的價值,讓我在校閱時看得愛不釋手〈我其實只是幫忙看看錯字和佛法名詞〉,我們也藉此分享討論了許多想法,讓我相信這是一本讀者可以和伴侶共讀並實踐的好書。

 

昨晚,在讀完這本書之後,我決定和女兒促膝長談,因為我知道她心裡有許多對於弟弟的不滿。於是我回到了很久未當的傾聽者角色〈帶著對於慈愛和無常更多的生活體驗,以及終於接納自己成為母親的事實〉,讓女兒終於能夠說出她對於弟弟每次得意洋洋跟她炫燿的氣憤,然後慢慢追溯到氣憤的源頭,發現是由於她想得到她沒有而他具有的許多東西,例如父母對待幼兒的特別關愛,以及不必負責的玩樂狀態,因而忌妒以致生氣。我們還談到媽媽生氣這件事情,我問她是否最近有些改善,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怕你生氣或傷心,所以不敢告訴你真實的情況!」當然昨晚的氣氛不同,因此她感到安全而還是透露了:生氣的次數有減少一些些,但是生氣的時間卻也有拉長的現象。我以為她當然不知道我每次生氣時以及問她這些事時心裡有多麼掙扎,然而她卻如此心思細密,跟我記憶裡小時候自己從不關切父母在想什麼的模樣截然不同,讓我十分驚訝,也終於想起有位法會朋友一年前告訴我,這個小女孩藏了很多心事,想辦法幫幫她吧!先生也常說:「我覺得她需要你多陪陪她!」而我這粗心大意又吹毛求疵的母親,總算在看了這本書後,做了些該做的事情:不再急著要教會孩子什麼,而是聆聽孩子的想法和需求。女兒今早的精神也不知是否與此有關,看起來比平常清爽多了,雖然昨晚熬夜沒睡夠卻不會賴床喊叫,我自己也感到心頭輕鬆許多。

 

是的,就如作者所說的,透過對慈愛的靜坐和對無常的省思,幫助自己溫和而清楚地整理負面情緒和不當想法,能讓我們不受自責、自憐、自以為是或罪惡感等矇蔽,而可更接近當下的真相而不致「卡」住。一行禪師在《你可以不生氣》中也說,心理學界過去以為撕紙、搥枕頭、打出氣筒等可以幫助平撫憤怒;但近來的研究發現是,你越刻意發洩就越會滋長情緒,因為這些方式的功能並非平息,而是造成你的疲累而以為不氣了。因此,最好的方式還是回到憤怒本身來看清楚它的根源:無法原諒自己或別人。當然,我們也要記得找出自己做得可以的地方——總要公平對待自己囉,例如,我雖然罵人的時候很凶悍,但至少我是就事論事,並非口不擇言,而且罵完也通常會先為自己的怒氣道歉,接著說明我希望孩子如何改進。如此,孩子才不會陷入以為「媽媽根本不愛我」的困境。

 

最近,我還常會想起父親當年時常加班,每次都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家吃飯,只為了多賺點錢讓我們過得好些,然而我卻回報他什麼呢?內心只會責怪他的易怒,完全無視於他的疲憊。我也回憶起母親說到害喜還要上班的時候,她是公車坐幾站然後下車吐一吐,接著等下一班車,可能再上去幾站又下來,循環多次之後才到達目的地。比起他們的辛苦,我實在幸福得多,而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不斷付出的成果?!特別是自己也曾多次落入父親當年每次大發雷霆之後身體病痛出現的模式中,胸悶、眼痛、頭痛,深知明明不想發怒卻又忍不住讓它掌控的痛苦——當時還以為父親故意演戲裝可憐要我改進,甚至自命清高地批判父親何必汲汲營營地追求社會價值而為五斗米折腰,現在自己有了家庭和兒女,對於父母的受苦終於能夠有所體會!佛說要視一切愛惡親疏的眾生皆為給予慈愛的對象,並非是要把家人當作一般人來看待,而是應將對父母的感謝廣及眾生。佛陀在證悟之後也回到宮中幫助自己的父親和妻兒以及撫養他長大的姨媽,還上忉利天為投生該處的母親說法,如今我從佛法中了解到如何截斷自我惡性循環的方法,也該從最親的家人做起——也許這次的母親節和父親節,會想到比電視所廣告的還更好的禮物獻給雙親!

 

我在這裡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除了鼓勵讀者也將自己的處境抽絲剝繭一番——畢竟自己才最懂得自己的痛處〈而若有做得不錯的地方也可隨喜自己並和他人分享〉,無非是希望為中文讀者提供不同的思惟。在西方重視個人表現和東方強調個人壓抑的文化差異之下,書中所舉母親的例子,或許和目前台灣為人母者在傳統與開放之間尋求平衡的狀況有些落差,我也是到了近來才慢慢接受自己這個現代母親的角色;然而佛法的精髓其實都可通用,特別是靜坐——宗薩‧欽哲仁波切曾經說過,比起一曝十寒的偶爾密集靜坐,維持每天即使只是一分鐘的靜坐,都能帶來更多的好處。他也說過,生氣的時候,請到牆角邊對著自己說一百零八次:「我在生氣」——我的經驗是,剛生氣的時候就要馬上提醒自己做這件事,否則等情緒氾濫之後,就會受到「我一定要把小孩教好」等似是而非但理直氣壯的理由所強化,越來越不可收拾了,因此,必須要記得「停下來」。

 

當然,改變生活型態,以目前最IN的西藏心瑜珈、經絡芳療、生機飲食、甚或斷食排毒,都能從外在來幫助自己調養身心,照顧這個能讓我們幫助別人的臭皮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我們這顆心——我的恩師洛本‧天津仁波切曾說過:「當了媽媽才知道真正的慈悲心為何」,如今,終於有了些許體會。最後,且讓我以吉美‧欽哲仁波切的話語作為給讀者的小禮物。那天,我帶著兒女和滿心煩悶去找他,在我說了一堆抱怨之後,他問道:「你每天早上起來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我隨口就答:「又是遭透了的一天! (What a lousy day again!)」我們同聲大笑,然後他告訴我,換成這個試試看:「我今天能幫什麼?(What can I help today?)」,這樣不是更好?!

 

Serena于丁亥年春寒將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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