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故人,風雨中
紫色帷幕裡,用鋪地披肩所代表的一艘小船,故事來到了令人期待的巔峰,我卻無言了。來參加心理劇工作坊的夥伴們,一旁為我心急,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決定;兩位導演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你還是想要用這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換取父親的接納與放手?」
那是1990年的事情,我獨自來到美國東部偏南的北卡教堂山大學,整個公衛所沒有幾個台灣人,而我據說是系上十年來所收的唯一台灣人(之前有人申請,托福沒達標準),沒有學長姐的筆記和考古,全部靠自己。同學們早在高中就可以邊討論、邊打字而做完了報告,眼睛都不用盯著螢幕,我卻是只有在前一年當研究助理時才接觸到電腦鍵盤;再加上他們令我不太習慣的南方重口音,第一個禮拜就做了一場全都用英文對話的夢。無論如何,帶著上師、母親、姐妹的支持和祝福,我深覺必須要好好念完這個自己所選的系所,一點都不想回頭當包藥機器或做動物實驗,所已再怎麼說,也要硬著頭皮撐下去。
原本在台灣認識沒幾個月的男友,當時也是個窮學生,每週打越洋電話來,都讓我心疼。由於早就不打算結婚,所以屢次勸他打消主意,別把心力放在我身上,但他老說會等我;後來聽得心急,就叫他別再打來,太浪費錢。雖然心裡想念他的聲音,那來自故鄉的濃情,嘴上仍是狠了。
就這樣,又一個人了。
同是公衛所但不同系的台灣室友,看我每天拿一包泡麵、一把青菜、一顆雞蛋當晚餐吃,三不五時分些肉片給我,有時還帶我出去打牙祭。後來我學會做蛋糕,每週日選不同口味做一大份(美國的食物都很大份量,看COSCO就知道了),也分她一小份,當作小小的回饋。我向來不愛做飯,那時又沒錢外食,還好我從小也不挑食,亂煮也能下飯。最慘的時候是撰寫論文的期間,週末蒸了飯、炒菜餔蛋,就分七個便當,每個再丟一搓冷凍蔬菜冰起來,每天帶到學校微波,不夠味道就拿食堂免費提供的鹽巴和一和吃了。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在華人聚會中認識的一位學長,要不就載我買菜、要不就請我吃飯,關心我的程度已經超乎朋友,甚至會在我住處附近徘徊。我再度擺出自己習以為常的婉拒姿態,希望對方不存一絲希望;沒想到對方只記得我說:「我不生小孩」,卻壓根兒沒聽到重點:「我不想結婚」,還向我表示:「我也不生小孩,那我們剛好一對!」後來只好義正詞嚴地讓對方知道我的意思,雖然傷了他的心,但總算沒有再傷了我的隱私權。
接著,唉,應該說是同時之間,另外一位男子,也收到了類似的訊息。那個年代,出國的華人不多、當地的華人更少,大家的選擇就那幾個,還沒結婚的女子總是搶手,所以我必須快刀斬亂麻,免得糟蹋人家前途。其實後面這位男子,我非常感謝他當時對我的照顧,而且就算被我拒絕,也還是維持友誼,後來男婚女嫁就不在話下了。
總算升上了研究所二年級,一方面計畫要回台灣搜尋論文資料、一方面盤算畢業之後是否要如教授所想接著讀博士,而經過我一年的清楚表白,華人男子早就全都死了心,畢業的回鄉了,沒畢業的也找別人交往去了。
就這樣,又一個人了。
可是,那雙眼,卻抓住了我的心。我猜他有愛爾蘭的血統,深邃的藍眼、希臘的面孔、羅馬的身材,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優雅氣質。當我這樣形容他的時候,來參加心理劇工作坊的夥伴們,全都瞪大了眼看我:這女人看來一點兒都不這麼浪漫~~
那一日,他帶我到湖畔,春天的午後,只有兩人,水溫稍涼但人有暖意,游泳之後坐上了小船,我們握著雙手、坐著對望,就這樣靜默地度過了天知道有多久的時間。在這之前的幾天,我說,我只想看著他的眼睛,什麼都不想做,所以,他那天就讓我一直一直一直看著他的眼睛,而這也成為後來我們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情──或者說,我最常做的事。直到我畢業要回台灣的前一晚,他都還沒搞懂我為何這麼愛看他的眼睛,說實在,我也不懂,到現在都是。
本來,回到台灣後忙碌充實的生活,讓我很難想起他的存在,畢竟那是生命中難得可以發揮的任性,得要有人引發、有人包容。在一次重大的事件之後,我想要找到重返故居而與父母同住的充分理由,再加上身旁好友都說我有擔任諮商師的天分,所以就去參加了那一場家庭重塑的心理劇工作坊。從大二離家到南部念書之後就沒再回家住過的我,一想到與父親可能再度衝突的場面,心裡十分矛盾,又希望他接納、又希望他放手,兩位帶領人就問我:「那你想要用什麼來換取呢?哪一個生命經驗,在你心中也有同樣的份量呢?」
於是,眾人在導演的安排下,看到由大塊絲巾所搭起的紫色帷幕,而我就在裡面,幽幽然地說出了船上的故事。
劇場已經結束,二十年的光陰讓我走過兩次婚姻、生下兩個小孩。當年,我無法做出交換決定,今天,我也無法忘懷這段情誼。
只是,那雙眼,遠了。
就這樣,又一個人了。
當然,這回要再加上一女一兒和龜兔賽跑。
~寫著寫著,小孩都跑來看我,覺得這不愛煮飯又無法退貨的媽媽,今天的表情怪怪的,我只好像高中時偷看金庸小說那樣,表面上看似平常地寫完了這篇記述。